王崧舟:儿童阅读,把握好这三点,阅读之路才能愈走愈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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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童阅读的价值,怎么估量都不为过!

儿童阅读的现状,大概可以套用狄更斯在《双城记》中所写的那个经典的开篇--

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这是一个最坏的时代;

这是一个智慧的年代,这是一个愚蠢的年代;

这是一个信仰的时期,这是一个怀疑的时期;

这是一个光明的季节,这是一个黑暗的季节;

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

人们面前应有尽有,人们面前一无所有;

人们正踏上天堂之路,人们正走向地狱之门。

难道不是吗?有专家忧心忡忡地指出--

西方发达国家儿童,6-9个月就开始阅读;而中国儿童,普遍要到2-3岁才开始阅读。

更让人揪心的还在后面--

美国儿童,4岁就进入独立、自主的大量阅读;而中国儿童,平均要到8岁(小学二年级)才进入这一阶段

是中国儿童的智商普遍低下吗?还是中国家庭对儿童阅读普遍不够重视?事实是,中国儿童智商优势明显;中国有越来越多的家庭对儿童阅读越来越重视,这从童书市场一片繁荣可见一斑。

问题的根源在哪里?

我们可能忘了一个基本常识:阅读的对象是文字。

《文心雕龙·章句》篇里,有这样一段话:

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积句而成章,积章而成篇。篇之彪炳,章无疵也;章之明靡,句无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振本而末从,知一而万毕矣。

我们现在阅读这段文采彪炳、言辞清英的文字,经历的正是一个因字生句、积句成章的过程。

中国传统语文教育的“小学”包括“三学”:文字学对应“字形”,音韵学对应“字音”,训诂学对应“字义”,何以如此设名立科,实在是因为文字乃是一切阅读、一切写作的根基。

牢记这个常识,你对民国时期国立复旦大学的国文考试出现这样的试题就不以为奇了。

1.暴、景、区、唯,四字有几种读法?

2.原故、缘故、缘因、原因、因缘,五词中有正有误,试指出之。

3.解释“敝、蔽、弊、”四字字义。

4.说明“”、“恃与持”、“儒与懦”、“蓝与篮”之分别。

5.指出“调济与调剂”、“锻炼与锻练”、“断片与段片”、“片段与片断”之正误。

读大学竟然要考“小学”的功夫。无他,实在是因为“人生聪明识字始”。回到中美儿童阅读差异,究竟是什么导致的?--文字。

众所周知,英语阅读的是表音文字,汉语阅读的是表意文字。

两种文字的差异,必然导致两种阅读的差异。表音文字的优势恰恰在于识记的方便与快捷。一旦掌握了26个字母以及基本的拼写规则,美国儿童马上就能进入阅读。

表意文字做不到,一方面,识记困难,因为音形之间不存在一一对应的逻辑关系;另一方面,阅读需要一定的识字量,因为无论是一字一义还是一字多义,在形义之间它们只存在独立对应的关系。通常,中国儿童只有达到1500个识字量,才能进入独立、流畅的阅读。而这个识字量,按照语文课程标准设定的时间表,正好是在小学二年级。

如果,中国儿童能够提前识字;如果,中国儿童能够提前跨过基础识字量这道门槛,那么,中美儿童的阅读差异将不会是目前这种尴尬境况。

匪夷所思的是,一方面,中美儿童在有效阅读年龄上的差异令人触目惊心;另一方面,主流的学前教育又对儿童识字视若洪水猛兽,无论高校专家还是幼儿教师,在这一点上迄今保持着惊人一致。

正应了那句俗话:既要马儿跑得快,又要马儿不吃草。

我就纳闷,儿童识字怎么了?

我的一位亲戚朋友,孩子读幼儿园时,信誓旦旦地说,一定让儿子在幼儿园轻轻松松、快快乐乐。看到别的家长千方百计通过各种途径让孩子识字,他嗤之以鼻、不屑一顾。结果,一上小学,立马头晕。对我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问他何出此言,他悔恨交加地说:臭小子读幼儿园不曾识得一字,到如今,语文学得累,数学也跟着受牵连。真当作孽呀!

事实上,一方面,学前教育还在刻意规避识字,理由很现代、很国际;另一方面,小学低段的阅读又过分依赖绘本,导致儿童阅读出现弱文字化甚至去文字化趋势。其消极影响,随着时间的推移必将逐步浮现。

文字,是阅读的根基;识字,则是阅读的发轫。而汉字的优势,恰恰在于它的后发性。

研究表明:汉字作为一个复杂的文字符号系统,信息熵很高。研究者指出,汉字静态信息熵的平均值是9.65比特。通过数理语言学中著名的齐普夫定律核算,这是当今世界上信息量最大的文字。联合国五种工作语言,其文字信息熵如下:

法文:3.98比特

西班牙文:4.01比特

英文:4.03比特

俄文:4.35比特

中文:9.65比特

一旦中国儿童掌握了基础识字量,那么,他们的后发优势是相当明显的。如果,儿童阅读能够真正重视文字阅读,能够在识字与阅读之间形成某种良性互动,那么,中国儿童的阅读素养必将引来一次质的提升。

“有那种心情的时候,便拿起书来读。一个人读书必须出其自然,才能够彻底享受读书的乐趣。”(林语堂语)儿童阅读,不仅有休闲、享受的需要,同时也有习得、熏染的要求。这要求,貌似由家长、学校、社会外加而成,实则不然。儿童的精神成长,其实有其内在的超越的冲动,这是一种生命的原欲,与生俱来,欲罢不能。儿童的精神成长渴望不断向上、不断升华、不断超越。从某种意义上讲,儿童阅读决定其一生的精神底子,因此,儿童阅读必须为其精神的健康成长奠基。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怎样的阅读能起到奠基之功呢?

我们常常发现,儿童读了不少书,这个书目,那个书目;一会儿是儿童必读20部文学经典,一会儿是影响儿童一生发展50本名著。也见着孩子天天在阅读,不光阅读,还要摘卡片,还要写笔记,忙得不亦乐乎。但结果却差强人意,往往是读了后面忘了前面,随读随忘,随忘随读,到头来满脑袋还是空空如也。

读了这么多书,为什么还是空空如也?

请允许我不厌其烦地引述朱熹关于读书的几段文字--

“读书之法,先要熟读。须是正看背看,左看右看。看得是了,未可便说道是,更须反覆玩味。”

“大凡看文字,少看熟读,一也;不要钻研立说,但要反覆体验,二也;埋头理会,不要求效,三也。”

“书宜少看,要极熟。一日授一百字,则只是一百字;二百字,则只是二百字。”

“读书,小作课程,大施功力。如会读得二百字,只读得一百字,却于百字中猛施工夫,理会子细,读诵教熟。”

“既识得了,须更读百十遍,使与自家相乳入,便说得也响。今学者本文尚且未熟,如何会有益!”

要让阅读为儿童的精神奠基,只有一字诀--“熟”!

《容斋随笔》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洪迈担任中书舍人的时候,日日在学士院待命,替皇帝草拟诏书。一天,他写了二十多封诏书。完工时,他遇见一位曾在学士院处理庶务的老人。攀谈中得知,老人年轻时在学士院见过苏东坡。于是,洪迈一面在老人面前显摆自己一天拟就二十多封诏书,一面又询问当年苏东坡拟写诏书的情况。老人告诉他:“苏学士敏速亦不过此,但不曾检阅书册。”这话一出口,令洪迈羞愧不已。

苏东坡不曾检阅书册,那是因为四书五经之语、诸子百家之言,在他,早已烂熟于心、了然于胸,那是童子功,那是苏轼精神生命的底子,坚实,宽厚。



   
无独有偶,前不久我在岳阳市东方红小学执教苏轼的《记承天寺夜游》,教学的压轴环节是让学生入境想象,写一写苏轼的心里话。我现在如实照录所借班级六(3)班王俊博同学的写话内容--

我苏轼从以前的朝廷大官被贬到黄州任团练副使,但是我却不得签署公事,也就是给我一个面子,让我做一个有职无权的闲官。我苏轼虽然没有像王勃一样豪情壮志,写出千古名句“落霞与孤wù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也没有像欧阳修一样写出“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hè尤美”。但是,我苏轼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我早已看透了世间的本真。我被关押了130天,被嘲笑,被líng辱,我的内心已经破碎不堪。只有经历了破碎不堪之后,我才平和下来。明月呀!明月!你多么像是天上的另一个我呀!你就像是我的心,纯粹,透明,不再抱怨。

孩子当场写出这样一段话,会场反响的热烈程度自不必细说。课后,学校教导主任告诉我,东方红小学一直在坚持推进中华经典诵读工程。像王俊博这样的孩子,在他们学校并非个别现象。

那一刻,我肃然起敬。为东方红小学,为东方红小学的语文教师,更为东方红小学的所有孩子。

精神发育,以语言为基。

德国诗人斯蒂芬·格奥尔格在一首题为《词语》的诗中这样写道--

我把遥远的奇迹或梦想

带到我的疆域边缘

期待着远古女神降临

在她的渊源深处发现名称 --

我于是把它掌握,严密而结实

穿越整个边界,万物欣荣生辉……

一度幸运的漫游,我达到她的领地

带着一颗宝石,它丰富而细腻

她久久地掂量,然后向我昭示:

“如此,在渊源深处一无所有”

那宝石因此逸离我的双手

我的疆域再没有把宝石赢获……

我于是哀伤地学会了弃绝

词语破碎处,无物存在

词语破碎,思想精神便无可依凭。说得更彻底一点,语言与精神,本就是一物。在凡人的心灵世界(开悟者除外),不存在剥离语言的纯粹精神,也不存在清空精神的纯粹语言。因此,为精神奠基,就是为语言奠基。让语言扎根,就是让精神扎根。

那么,从心理建构的角度看,让语言扎根,就必须将对语言的瞬时记忆转化为短时记忆,将对语言的短时记忆转化为长时记忆,将对语言的长时记忆转化为深层记忆,既潜意识记忆。而无论何种转化,秘诀只有一个--“熟”。

不熟,瞬时记忆转瞬即逝;不熟,短时记忆英雄气短;不熟,长时记忆好景不长;不熟,深层记忆深藏远遁。熟字诀,实乃儿童阅读的不二法门。

但是,如果儿童阅读的整体生态陷入这种状况,则儿童的精神发育就可能趋向畸形、成为侏儒。

杜松柏先生在《国学治学方法》中指出的精读三法,对儿童熟读颇有启示:

精熟:读书必由精熟,以树立基础。精熟以后,才能与书俱化,而得到书的滋养。所以苏轼说,“故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

精一:读书精熟,必由精一着手。因为专一才能精神集中,意志集中,专一到如薛瑄所说:“读前句如无后句,读此书如无他书,心乃大有得。”

精纯:读书非集中精神意志,心无旁骛不可。念兹在兹,除读此书之外,无余事,无余念,自然就能用心纯粹。


 

有人问,熟的最大成本就是时间,而时间对儿童而言是个常量。显然,如果所有的阅读都指向“熟”,则儿童对阅读必将不堪其苦。

对此,庄子早就给出了答案: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没错,在时间之限与读物之广这对永恒的矛盾面前,儿童阅读的唯一策略就是“取舍”。

还是那句老套的话,读什么比怎么读更重要!

对此,我们必须静心反思:儿童有必要读这么多书吗?熟读之书与浏览之书如何形成一个合理的结构呢?究竟哪些书才适合熟读呢?

从精神奠基的角度审视儿童阅读,我以为,儿童阅读的神圣使命乃是将他们引向经典的大道上。

对于经典,唯有熟读。美国人哈罗德·布鲁姆在研究西方文学史上伟大作家和不朽作品的《西方正典》中,有一句振聋发聩的名言:“没有经典,我们会停止思考。”因为,正如歌德所言:“凡是值得思考的事情,没有不是被前人思考过的;我们必须做的,只是试图重新加以再思考而已。”

雅斯贝尔斯更是石破天惊般指出--

直至今日,人类一直靠轴心期所产生、思考和创造的一切而生存。每一次新的飞跃都回顾这一时期,并被它重燃火焰。自那以后,情况就是这样。轴心期潜力的苏醒和对轴心期潜力的回忆,或曰复兴,总是提供了精神动力

中国文化的“轴心期”,就是“六经”的时代,就是“诸子百家”的时代,就是儒家、道家、法家、阴阳家诞生的时代。

如果说,轴心期的经典文化奠定了整个民族在童年期的精神底子,那么,正如刘晓东在《儿童精神哲学》中所指出的那样,儿童乃是历史之子,儿童的精神成长乃是对种系发生浓缩的扬弃的重演。阅读经典,绝不是强加于儿童的身外之物。恰恰是儿童精神在复演整个种系精神发育历史中必须经历的阶段,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原欲,正如哲学家冯契所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先秦”。

曾经一度成为网红的天津女孩李尚荣,3岁开始读书,5岁就认识4000多字,刚上小学就通读四书五经,甚至还读过《黄帝内经》。在央视《向幸福出发》的舞台上,她彬彬有礼,落落大方,腹有诗书,出口成章。有人叹为天才,有人喻其仲永。其实,李尚荣不过是在一个良好的外缘(父母、家庭)促成下,复演了其精神历程中“自己的先秦”而已。只要因缘具足,风云际会,每个儿童都能在自己的阅读中确证“自己的先秦”。

有人采访范美忠老师:“你对你女儿的启蒙,是先西学,还是先国学,选择的理由是什么?”

范老师回答:“其实不存在非此即彼的关系,人类文化是个整体。如果非要有个选择的话,肯定是先国学,还需要理由吗?”好一个“还需要理由吗?”